翼城“二孩实验”——实施“晚婚晚育加间隔”生育政策试点三十年
全面二孩政策,自2016年1月1日起实施,这也意味着山西省临汾市翼城县的“二孩实验”自行终结。
翼城“晚婚晚育加间隔”生育政策试点的倡导者、人口学者梁中堂认为,影响人口发展的,不只是经济发展规律、人口规律,还有科技、文化、风俗习惯、宗教及社会心理等,“有些人口现象虽然是现实发生的,但其后果却将潜伏几十年才显露出来。”
今天的生育状况,就是明天的人口构成。透视“翼城实验”,将会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全面二孩时代?
鉴往知来。走进翼城,正好可以一窥未来中国农村地区人口生育状况,诸如,生育率是升是降?二孩生育意愿高不高?受哪些因素影响?性别比会不会失调?“驸马村”又是怎么回事?老龄化浪潮下的乡村养老何去何从?全面二孩政策,又将给这个县的城区和乡村带来什么?
翼城,以其30年的“多做少说”,乃至“只做不说”,默默交出一份“二孩实验报告”。
偶然而始又悄然而终的“生育特区”
初次听到翼城农村31年前就放开二孩生育小口子的“传说”,如闻惊雷——这里曾是“不宣传、不推广、不取消”的“生育特区”。
“国家出台单独二孩政策前,中央有关部门曾通过省里向翼城要‘晚婚晚育加间隔’生育政策试点总结。”翼城县原计生局副局长李克聪认为,这是“翼城实验”在国家生育政策调整中发挥参考作用的依据。
但梁中堂并不认为该试点对全国生育政策调整发挥了多大作用:“翼城试点在偶然情况下做成,不可复制。”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总人口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5.4亿,迅速增加到1970年的8.3亿。为控制人口过快增长,国家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在城乡推行计划生育。1980年,党中央提倡一对夫妇生育一个孩子。1982年,计划生育被确定为基本国策。
当时翼城县轰轰烈烈开展起计划生育工作,然而遭遇了群众接受难、工作阻力大、干群关系紧张的困局,但很快迎来了转机。
1984年春节,时任山西省社会科学院人口研究所所长、省计生委顾问的梁中堂向中央领导呈送研究报告,建议用“晚婚晚育加间隔”的生育政策取代“一胎化”政策,即在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基础上,农村男女青年比国家法定结婚年龄推迟3年结婚生育者,可以在妇女30岁左右时生育第二胎。
梁中堂说,此办法的核心,一是晚育,主要指妇女24周岁时初育;二是间隔,视第一个孩子生育迟早的不同,一二胎的间隔有所不同,主要是要求妇女30岁左右生育第二个孩子;三是杜绝和减少多孩生育。
吸收梁中堂的观点,经原国家计生委同意,山西省委、省政府批准,1985年7月起,翼城县农村开展“晚婚晚育加间隔”生育政策试点工作。 翼城是典型的农业县,山区、平川、丘陵大体各占1/3,人口底子清晰,符合梁中堂期望的“两晚一间隔”生育政策试点县条件。
他在给翼城乡村干部部署工作时说:“目前我国10亿多人口中,近7亿属于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换句话说,30岁以下的就占70%。年轻人多,生育力强,死亡率也一直在下降,如果不能有效地控制,出生的孩子更多,吃饭、上学等问题就更大。像我们这样大的一个国家,一个时期人口增长太快了,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减少得太厉害,也不见得是好事情。为了达到控制人口的目的,也不必只许人们生一个孩子。”
梁中堂认为,“两晚一间隔”比“一胎化”政策少生孩子。间隔生育可以把人口生育高峰拉开,既调节生育,也防止以后人口老龄化带来的许多社会问题。
试点伊始,翼城不少干部担心人口失控。而此后的翼城实践,则有力支撑了梁中堂的判断。
1985年开展试点时,翼城做了人口长期规划,测算2000年的人口总量为300331人,而2000年的实际人口是302816人,相差无几;翼城人口占全省总人口的比例,1985年为1%,2000年则降为0.87%。
人口增长率明显降低——2000年至2010年,全国、山西省、临汾市的人口增长率分别为5.84%、9.98%、9.26%,而翼城县为2.71%,明显低于全国、全省、全市水平。
人口老龄化进程至少延缓5年——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时,翼城65岁及以上老人,占总人口的7.59%:而在2005年,全国这一占比已经达到7.7%,2010年更是上升到8.87%。
出生人口性别比大体保持正常——试点前几年,人们对性别的偏好还比较强烈,1985年至1989年,全县出生人口性别比(以女性为100,男性对女性的比例)偏高,最高的1987年达到117.7。1990年后,出生人口性别比回归到103至107的正常范围。此后25年间,翼城除个别年份高出正常范围外,总体上都比较正常。
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资料显示,翼城县0岁性别比为106.1,而山西省为112.8,临汾市为114.3;翼城县1至4岁年龄组性别比为102.7,而全省为110.4,全市为110.7;翼城县5至9岁年龄组性别比为101.5,而全省为108.2,全市为106.2。该县卫计局长菅俊军说,这说明翼城县育龄群众生育观念发生了深刻转变,“生男生女都一样”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
“70后在抓紧,80后在观望,90后还没认真想”
“一个孕妇三个陪”。一大早,翼城县人民医院妇产科门口,就已挤得水泄不通。
“全面放开二孩后,上40岁的人就着急了,有一线希望的都想来试试,抓住尾巴再生一个。不少人每月都来检查,看不孕症的人明显增多。”妇产科门诊主任王慧快人快语。
据县医院妇产科门诊统计,今年前5个月,县医院行取环术104例,比去年同期的56例增加近一倍。
“对于80后、90后来说,生二孩是怀得起,但生不起、养不起,即使在农村,好多年轻一代也不生二孩了。”妇产科主任王爱琴说,“一般都是过了35岁,发现家里有老人病了,一看将来没有跑腿的,才又来生一个。这事儿,70后、80后要看得长远些,90后还没有经历生老病死,人生阅历还没到,看不到那么远。”“在翼城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淡了,在生二孩上也大有‘反转’的意思。老大是男孩,生二胎的就会有顾虑,怕再生一个男孩。如果老大是女孩,生二胎顾虑就少,大家都想要一个儿女双全。”李克聪说。
他分析说,以前农村要干体力活,收割麦子、挑水、种庄稼,肯定是生男孩好。现在收割用机器,男的能干的,女的都能干。有些职业,女的还比男的干得好。“以前说养儿防老,但男孩成亲要买房、买车、准备彩礼,女孩不用,而且女孩养老更贴心。”
在翼城县卫计局帮助下,记者分别选取山区、平川、丘陵有代表性的3个村子,对70后、80后、90后等不同年龄段育龄妇女的一孩、二孩、多孩生育状况搞了微调查。
里砦镇吉比村地处平川,70后育龄妇女117人,生一孩26个、二孩90个,多孩1个(双胞胎);80后育龄妇女86人,生一孩41个、二孩38个,多孩2个(双胞胎),已婚未生育5人;90后育龄妇女47人,生一孩36个、二孩1个,已婚未生育10人。
中卫乡甘泉村是山区村的代表,70后育龄妇女75人,生一孩30个、二孩45个;80后育龄妇女72人,生一孩34个、二孩35个,已婚未生育3人;90后育龄妇女19人,生一孩11个,已婚未生育8人。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村子,不管是70后还是80后、90后,截至2016年6月底,都没有人主动生育多孩。
王庄乡鄢里村地处丘陵,70后育龄妇女104人,生一孩32个、二孩69个、多孩3个;80后育龄妇女100人,生一孩53个、二孩45个,已婚未生育2人;90后育龄妇女19人,生一孩14个、二孩1个,已婚未生育4人。
从这3个村子来看,与70后相比,80后二孩生育数呈减少趋势。同时,80后、90后已婚未生育人数明显增多,多孩生育趋零,晚育已从多年提倡渐变为现实。
“生或不生”的选择题背后
梁中堂说,人口政策是一定社会经济条件下的产物,它也只有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才能发挥作用。“经济规律、人口规律,还有科学技术,文化、风俗习惯、宗教及社会心理等,都会影响人口过程。”
记者采访发现,收入不稳定是当前影响翼城农村二孩生育的首要因素。人们担心生育孩子会降低生活水平,所以选择晚生、少生甚至不生。其次,照顾老人、小孩的时间精力是否充裕,也是影响二孩生育的重要因素。
在中卫乡浍史村,全村800多户,独生子女户就有162户。其中,80后有51户,独生子34户,独生女17户。
35岁的鞠江娜家有独女。记者问她为啥不再生一个,鞠江娜嘟囔说:“生孩子这事,一个人说了不算,屋里那个不让生。”
一打听,不生二孩的真正原因是公婆身体不好,“一个心脏搭桥,一个胸椎腰椎手术,花了小20万元不说,天天忙着伺候老人,再生一个,根本没精力照顾。”
丈夫董小兵是一家铸造厂工人,月收入四五千元,不停跟媳妇交底:“死活都不敢再生了,生下来大人小孩都难受。”
里砦镇吉比村计生服务员郑巧红告诉记者,村里有个80后,生了一个女儿,父母让再生一胎,就是坚决不生。还有一个90后,结婚三四年了,还不生孩子,老人都很着急,但人家一点都不急,“现在连自己都养活不好,生了娃根本没法过日子,等宽裕些再生。”
“生不生,其实政策管不了,父母也管不了,而是个人意愿说了算。”李克聪说,“现在政策对生育的影响已经不大了,顶多占到三成,还是对那些双公职的家庭。个人要是想生,不会在乎罚款。”
在国有银行上班的刘森林就“偷生”了一个姑娘。儿子今年18岁,女儿刚满5岁。刘森林说,本来也不想再生,但有一次岳父生病住院,忙前忙后伺候两年多,等到老人最后走了,再生一个的想法扎了根,“就感觉必须得再生一个,哪怕罚款也无所谓,不然将来一个孩子得累死”。
据了解,在翼城的城镇人口中,坚决要生二孩的,早已想尽各种办法生了。“等如今全面放开二孩生育,真正有意愿的人数并不太多,可能不到城镇育龄人口的三成。”李克聪说。
“驸马村”的喜和忧
养儿防老,生两个女娃怎么办?翼城人的回答是,嫁一个闺女出去,招一个女婿回来。经过30年生育试点,翼城“光大”了古已有之的入赘文化,一些招亲养老较多的村子被称为“驸马村”。
翼城当地早就有入赘习俗,城乡区分并不明显。以前招亲讲究改姓,要立字据,有中人作证。后来姓名基本不改了,但是养老的义务体现出来,生养老、死戴孝。“招亲养老进一步拉齐了男女平等,村里的双女户、独女户并不感觉低人一等。”翼城县县长杨春权说,不少上门女婿还当了村干部。
但人口老龄化已经迫不及待来了。我国是世界上人口老龄化程度比较高的国家之一,老年人口数量多,老龄化速度快,应对人口老龄化任务重。据世界卫生组织报告,中国人均寿命达76.1岁,一些“高寿”的城市和地区的人均预期寿命超过82岁。
梁中堂认为,人口过程的特点具有历史连续性,有些人口现象虽然是现实发生的,但其后果却将潜伏几十年才显露出来。
鉴于此,翼城县已向山西省卫计委打报告,申请开展自主生育试点,以期为若干年后国家进一步调整完善计划生育政策提供参考依据。
“国家全面放开二孩政策,正好与经济下行叠加在一起,所以近期的数据不一定能准确反映老百姓的实际生育意愿。”翼城县委书记郭行杰说,“但不论经济上行、下行,老龄化的挑战都摆在那里。”
“人口问题本质是发展问题,控制人口是为了更好发展。人口多了,可以限制少生。假如人口少了,政策再鼓励生育未必就灵。”翼城县第二任计生委主任冯才山说,“人口生育有其规律,遵循就可以事半功倍,翼城的启示或许就在这里。”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张彩云、李继宗、刘森林、张大有、李静等人为化名)
据《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