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九十三岁了,是我们村子里最年长的人,因前年不慎摔倒,股骨骨折,行动有些不便,但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矍铄,我带回家的报刊杂志,他都要认真翻阅,回去和他坐下来闲聊,不觉得他是在封闭的小山村生活近百年的耄耋老人,能如此,除却他九十年漫长而丰富的人生经历外,还因为,爷爷曾是一个兵,是一个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的革命军人。
爷爷是在举国庆祝抗战胜利欢呼声中参军的。日本鬼子是走了,但抗战胜利的果实要保卫,老根据地工作队的干部挨门挨户、三番五次、不厌其烦进行扩军动员,根本没有推却的余地。看看未成年的弟弟,爷爷无暇顾及腆着大肚子的奶奶和不谙世事的两个儿子(爸爸3岁、二叔1岁),狠下心一跺脚,头也不回的跟着队伍走出家门。
因是1945年参军,爷爷说,他们那一年的兵被称作胜利军。其实,按照我查阅县志的记录,这支部队是由太行山老根据地地方武装升级和新动员农民组成的八路军385旅新部队,后隶属晋冀鲁豫军区陈锡联纵队炮兵团。县城集结完备,开拔襄垣开始整训,未已,老爷山已传来阎锡山晋军隆隆的枪炮声。紧接着上党战役、邯郸战役,抢渡黄河、豫北战役、出击鲁西南、千里跃进大别山、淮海战役,战斗一仗紧接着一仗,跟随刘邓大军进攻的步伐,爷爷所在部队的番号不停变换,从开始短暂的榆社县独立营、385旅,到晋冀鲁豫解放军,再到中原野战军第三纵队,第二野战军第三兵团,爷爷所在部队的仗越打越大,解放区越打越大,爷爷离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刚离开家时还能和家里互通书信,到后来就音讯全无了。
爷爷联系不上,家里的形势也在不断恶化。因有20亩薄田,土改定为上中农,田地被重新分配,家里人口多、又没有壮劳力,家境急转直下,很快就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勉强挨到1948年,20出头的奶奶终于经受不住腥风血雨、担惊受怕和饥寒交迫的熬煎,撇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儿,撒手人寰。
仿佛是家的牵挂,亦或冥冥之中神灵呵护,爷爷从未挂过彩。爷爷多少次跟我说,无论是七月天浸泡在羊山集齐腰深的血水里,还是数九寒天单衣蜷缩在大别山漫天的风雪中,看着身边的战友在枪林弹雨中一个个中弹倒下,血流殷地,他从未惧怕过死亡,活着回家的念头也愈发顽强,历久弥坚。
1949年夏,天下大局已定,在湖北襄阳一带集结的刘邓大军第二野战军正厉兵秣马,准备入川,爷爷所在的炮兵团早已今非昔比,挺进大别山时炸毁深埋在黄泛区的小炮早已换上成建制的大炮,炮也不用再拆碎了肩扛人挑,而是换作车马牵引。爷爷随队到郑州、新乡一带购置拖拉炮车的军马,完成任务后,望着越来越近在咫尺的家,爷爷再也挪不动南行的脚步,无论带队官长如何苦口婆心教导,还是关禁闭、除军籍的惩罚,任何功名利禄、威胁恐吓都阻挡不了爷爷回家的脚步。
爷爷回家的场景是老祖母后来告诉我的,1949年夏天,村民正在村头的打麦场上打麦子,爷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出现在打麦场上。离开队伍后,他是一路从郑州乞讨回家的。
爷爷作为党组织领导的一普通列兵,有幸经历了整个波澜壮阔、艰苦卓绝的国共解放战争,也参与了刘邓大军在解放战争中的几乎全部的经典战役,当和平就要到来的时侯,固执的爷爷认为,于国家,他军人的使命已完成;而对于破烂不堪,风雨飘摇的家,却还需要他做很多……
对于战争的记忆,爷爷从不愿多说,只记得和我提过一次,他说,对决定国共胜败的淮海战役,他印象不深,但1947年在鲁西南和国民党六十六师宋瑞珂部进行的羊山集战役,是他记忆中最惨烈的战斗。对这个战役,我曾认真翻阅相关历史记录,也不止一次看过相关体裁的影视作品,我认为,这是解放战争中,我军第一次以劣势的装备集团式向凭险据守的国民党嫡系发起的进攻,进攻部队连、排成建制的打光,爷爷的叔伯兄弟、同在三纵步枪连当兵的三爷爷就牺牲在羊山集的战场上。我个人曾一度认为,是这次惨烈的战斗对爷爷以后的思想产生了影响。
好多次,父亲和我都曾问过爷爷,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最艰苦的、最残酷的战争都熬过来了,在革命胜利在望,该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刻却决然放弃一切,回乡间劳苦一生,可曾后悔过否?这时候,爷爷总是深深地吸一口纸烟,目光深遂的望着远方,淡然地说:“孩子,你们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残酷,你们不懂战争。我本来就是个种田的农民,从没奢望过什么,比起牺牲在我身边的千百战友,能安静的生活,我知足。”
( 市政协 周永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