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再见黄莲
不敢再见黄莲
太原市公安局小店分局营盘派出所 陈彦武
初中时,有一同学名叫李黄莲,是我的同桌。她父亲的名字很有意思,叫李恨不动,当年在县文化局工作,编撰民间文学故事,颇有些才气,因为很痴迷李太白的诗,因此自号:李青莲。因为封建思想顽固:不生小子誓不罢休,一连生了四个丫头,李黄莲上面有两个姐姐,分别取名绿莲,红莲,下边还有一妹妹取名白莲。这样取名固然新奇,春夏秋冬四季节,绿红黄白四色莲。然而可就苦了秋的黄莲,“黄莲”一听就是“黄连”啊。
刚入学时,我问李黄莲:你啥要叫黄莲(连)呢?苦兮兮的!黄莲一脸的无奈:没办法啊,我爸给取的名。
淘气的男生于是就拿黄莲的名字做文章,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上: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看着李黄莲的可怜劲儿,就发誓一定要说服他父亲同意给她改名儿。
我的理由有俩个:第一,黄莲容易让人误会为黄连,用药名做人名不吉利,第二,不一定要凑全四色,就叫秋莲,如果改叫秋莲,一定会带来“莲子”,秋莲的弟弟就取名“莲子”喽。恨不动老先生终于高兴地点头了:嗯,不愧是老陈的闺女,听你吉言,改了吧,叫秋莲。呵呵,盼子心切的老学究终于被第二个理由说服了。
改了名儿的黄莲,终于可以在学校里扬眉吐气的叫李秋莲了,只有我私下里还叫她黄莲。黄莲家里严重超生,外人并不知情,然而黄莲从和我刚认识时的遮遮掩掩到后来的口无遮拦,说明我是她很信任的朋友。在学校里,黄莲唯一的朋友就是我。
那时上语文课,老师要求同学要说普通话,黄莲嘴笨,老是说不来,老师就当众揭黄莲的老底,李秋莲啊,你怎么就不长志气呢,小学一年级你能把稻子念成脑子,雪白念成肖白,你真是笨到家了……我于是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为黄莲鸣不平:《回乡偶书》中说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连贺知章那来伟大的诗人都说家乡话,为啥就非要李秋莲说好普通话呢?语文老师反而更来劲儿了:李秋莲啊,你和这样的同学做同桌,你多少也沾沾她一星半点的灵光劲啊。
关于稻子的典故,黄莲给我讲了,课本里有句话大意是写农民伯伯丰收了“金黄的稻子望不到边,雪白的棉花堆成山”,黄莲念成“金黄的脑子望不到边,肖白的棉花堆成山”很是搞笑。后来一度成为小学里师生间的笑谈。
我记忆中的黄莲其实学习是很刻苦的,成绩却很差。黄莲很崇拜我,她不明白那些在她看来像天书一样的作业,我怎么就能做得出来?还有,怎么会背出《红楼梦》的章节,怎么会写出那么好的文章作为全校的板报范文?但是,她有个好的习惯,她父亲规定她抄写新华字典,每日抄写一个汉字,连同汉字的释义都要抄写,我于是也学她,每日抄写一字,日积月累,真的是受益匪浅,因此如果有人夸我文字功底了得,那我得感谢黄莲!
寒暑假时,我喜欢和黄莲去她家里,听她父亲恨不动老先生讲民间故事,老先生用他那淳朴的静乐方言抑扬顿挫的讲着那片黄土地上的各样风土人情,我听的很是痴迷。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金莲挑面》了,大意是讲一长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婆娘的搞笑故事,直把我和黄莲笑的岔了气眼泪都流了出来,人在真正大笑时,感觉肠子都能拧在一处。所以,《红楼梦》里刘姥姥在逛大观园时说了句笑话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惜春直笑的滚到奶娘怀里叫奶娘揉揉肠子。这是贾府里孤僻冷傲的四小姐唯一一次的撒娇,纯粹的真性情的表现,人在笑到极处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否则就不是真的好笑。脂砚斋评此书是“字字看来皆是血”一点不为过。
说到《红楼梦》,我与恨不动老先生也算是忘年之交了,因为老先生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红学爱好者。记得老先生曾问我,《西游记》和《红楼梦》哪个更具想象力,我自信满满地回答当然是《西游记》了。没想到老先生摇摇脑袋,他认为吴承恩的想象是重复的,唐僧带领三个徒弟一路上不是遇到妖精就是遇到妖怪,反正遇到白骨精,打死了,还有老鼠精,再打死,还有蜘蛛精,玉兔精……如此循环往复,一个个小循环串起来,一环套一环,组成了一个大循环。是的,要论想象力的含量,还是《红楼梦》,因为,想象力的表现不仅在于夸张,魔幻和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化,一个跟斗云翻十万八千里。曹雪芹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情节都是独特的,发展的,其中的一颦一笑,一花一影,一钗一裙,都安排的妥妥贴贴,恰到好处。这才是对想象力的最大考验。书中的诗词歌赋自不必赘述,单是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就让人不得不佩服曹雪芹的想象力,曹公笔下的妙玉泡茶用的是“梅花雪”,她发明的泡茶的极品水——“梅花雪”,说是收集梅花上的雪,置于瓮中,埋入地下长达五年,讥笑宝玉连这样的宝水都不曾见识,这样经典的泡茶恐怕是连茶圣陆羽都要自叹不如吧,但是,曹雪芹就能想象出来,真真是心比比干多一窍哪。我认为《红楼梦》是我们中国文化当之无愧的瑰宝,我一生痴迷这部著作,更佩服作者超凡脱俗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不魔幻,不夸张,但是这种细腻的想象力能带领你走进千种风情徜徉人间万象……
李黄莲曾经送我一本书《静乐民间文学》,扉页上题有恨不动老先生的亲笔书写的毛笔小字:心地纯洁无暇,文坛新秀萌芽;正是豆蔻年华,中华健儿栋梁。我知道老先生是夸奖鼓励我的,我因此很受鼓舞。但是,你知道吗?民间文学来自民间,必须是用方言土话讲出来才别有一番情趣,若是有人偏偏不解风情,非要将民间故事用普通话咬文嚼字讲出来,那就索然无味啦。
黄莲和我作了三年的同桌,帮我擦了三年的桌子,轮到我俩做值日时,她会早早的就把水打好,洒水,扫地,倒垃圾,每节课的黑板,黄莲都抢着去擦。冬天的时候,值日生还得负责生火炉子,我是打死也不会,因为我害怕那火柴一点着那瞬间噌地窜出来的火苗子。黄莲不慌不忙就把火炉子生的旺旺的了,我只是打下手,负责捣黑炭,递柴火。我永远记得冬日里炉火映照下的黄莲的红红的脸蛋……
后来我上了重点高中,去异地求学,黄莲上了所技校,然后就进了忻州纺织厂当了快乐的纺织工。再后来,纺织厂效益不好,黄莲下岗……偶尔打听到关于黄莲的片言只语,有说是在忻州的市里和夫君开了娱乐歌城,当了老板娘,又说是在忻州的郊区种了菜瓜,卖菜瓜为生。
说句实话,我害怕再次见到黄莲,我无法想象倘若李黄莲真是站在灯红酒绿的霓虹灯下迎来送往,那是什么样子?同样我也无法想象个性木讷的李黄莲若是在地摊边上吆喝着卖菜瓜或是苦瓜的样子……总之,不见也罢!
和李黄莲读书时,初中语文课本里有鲁迅先生的《故乡》一文,文中的鲁迅先生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年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终于见到了少时的玩伴闰土。然而那个曾经和鲁迅先生少年时捉雀捕鸟称兄道弟的“闰土哥”,在历经世事沧桑后再见鲁迅,终于恭敬地称呼鲁迅“老爷!……”少年闰土的项戴银圈,手捏钢叉,月夜刺猹的灵光劲儿,与再见时仿佛石像一般的闰土形成了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苍凉对比,这样的再见,让“迅哥儿”情何以堪呢?我想,即便是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愤青第一先生鲁迅怕是除了哀痛也还是哀痛了吧。
年少时,我们不识人间滋味,只是肤浅的读诗诵词,读李商隐的《无题》,并不能体会“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深刻滋味。如今的我已过而立之年,再读此句,我体味到的已经不单单是爱情了,而是浸染了苍凉世事中的人生现实的艰难无奈,如今的我只和泛泛之交说“再见”,纯属人情世故,但凡在我心里有些份量的人,道别时,我绝不说“再见”,更愿意的是付之微微一笑。是的:一对曾经爱的刻骨铭心的恋人,再次相逢,我宁愿他们的境况是“君未成名我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的窘境,但若是“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那该如何呢?比如陆游和唐婉再次相见于沈园,情深义重的唐婉因了陆游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抑郁相思而终,空留一曲《钗头凤》泣人泪下。或者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那样的再见,何必呢?
我真的不喜欢席慕容的诗,但是,她有一句子却是让我喜欢了好一阵子:“一棵开花的树,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然而花一样的美好回忆,毕竟还是抵不过眼前冰冷的现实,“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想那杜甫初见李龟年时,是在“开口咏凤凰”的翩翩少年时,其时,李龟年也是风流倜傥的音乐才子,正值所谓“开元气盛日”。我想象着李、杜在岐王宅里,崔九堂前的初见,那该是怎样一番的美妙情景呢,几十年后,杜、李又于美丽的江南再见了,此时,大唐王朝历经安史之乱,世运颓废,纵使是落花如画的江南美景,也只能成为两位沧桑老才子的无情点缀罢了。这样的再见,再见了又如何?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世事多变,人间沧桑,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多的身不由己,好多的情势所逼,只变得物是人非,黄莲,你变了吗?为了生存,我是变了不少,出口不再是诗了,而是嬉笑怒骂,人情世故也似乎练达了些许,曾经细腻清澈的心也慢慢变得粗糙混浊起来,学会了借酒消愁,随波逐流,用泼辣大概已经不足以来形容我,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刁辣”吧,但就是不知道外表假装的“刁”算不算是“刁”呢,甚至偶尔也会不耻于放浪形骸一下,呵呵。黄莲,你知道吗?聚是欢乐,散是苍凉,然而有人宁肯选择苍凉而舍弃欢乐,必有其锥心之痛,人在痛彻心扉之后大多是随遇而安了,想要固守本色,谈何容易?及至于人和人之间的聚散就好比天空中相伴飘来的两片云,他们或许还会相遇,但是心境天气早已不同,纵使再见若是形同陌路,还不如不见。
我曾想象了无数遍,我和李黄莲的再见,倘若有缘再见黄莲,我最希望的是:不需要杜甫江南逢李龟年时的落花做背景,也不需要鲁迅笔下的“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这样的画意,更不需要是影视剧中常见的久别重逢后的煽情的拥抱,我只需要一个会意的眼神,一抹淡淡的微笑,一声轻轻的问候:“哦,黄莲,你也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