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
作者 张慧斌
南方的酷暑,分外炎热,空气如灼烧过一般。田埂两旁,成熟的谷物热得弯下腰,低着头。稻田里充溢着如火的热浪,打谷机摇动着笨重的身躯,轰轰隆隆发出巨大的声响。正值正午1时,金灿灿的稻谷地只有零星的几个农民在挥汗如雨地割禾、打谷,伴随着几声粗狂地招呼风的“呀吼”声。
“金庭长,不得了!真是不得了!下地干活也带着两把枪。果真是北京来的干部。”地里干活的村民打趣一声,周遭立即响起几声爽朗的笑声。
金可田抬起头,拿起烟枪,吧唧一口烟,吐口烟圈,拍下腰间别着的五四手枪,开玩笑道:“我这杆枪,可是保了这一方平安。”
上世纪90年代初,法庭是配有枪的,那时配的是四斤左右重的五四式手枪。金可田当时在江西省永新县人民法院里田人民法庭当庭长,法庭是租用村民祠堂办公,破破烂烂,风一吹就要坍塌的感觉,手枪放在这破法庭里跟放大街上没啥区别,放在家里又怕不小心被小孩发现,容易出事。无奈之下,金可田只好天天将这把五四式手枪别在腰间。上班挎枪,下地种田也挎枪,加上一杆烟枪。这金可田两杆枪下地的事,顿时火了,成了乡间的趣谈。
挎枪下地,其实很别扭,四五斤的枪别在腰间,干农活得使力气,久了裤子就容易掉,可以想象当时挎枪耕种自家五亩地的金可田在田间的窘迫。
日暮乡关何处是
1955年出生的金可田,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自记事起,就学会了“毛主席万岁”,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东方红》。1967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年,尚在念初中的金可田和当时所有热血青年一样,满脑子都是毛主席知识青年下农村的号召,满腔都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雄心壮志。父亲的一句“响应毛主席号召,你下农村去吧,回家种地”,金可田义无反顾地弃学从农了。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金可田的父亲考上了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了北京市丰台区人民法院工作,成为了一名法官。当时年轻的金可田依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永新的小山村种着地。
夜深人静,蛙声一片时,金可田就琢磨,爷爷教书,是一名先生,父亲硕士毕业,是一名法官,伯父是中学老师,家里书香门第,自己实在是有辱家风,要是能像父亲一样多好,当法官肯定很威风吧。这是他对法官的最初认知。
1980年,金可田像往常一样在田间劳作,父亲去世的噩耗传来,他如遭雷击。悲伤过后,25岁的金可田望着这一大家子犯了愁,弟弟妹妹,一个12岁,一个9岁;还有妻子、儿子、母亲,都指望着他,他得替父亲扛起这个家。
当北京法院传来金可田可顶替父亲到丰台区法院上班的消息时,金可田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了,有份稳定的工作,这一大家子就有指望了。
就这样,金可田放下锄头,从乡村农民华丽转身为一名首都北京的法官。鲤鱼跃龙门了,金可田踌躇满志。然而当法官不像割禾插秧,不懂技巧,蛮干也成。面对错综复杂的法律关系、艰涩难懂的法律知识,这个种了十几年地的农村小伙子意识到,法官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也得像干农活一样起早贪黑,才能笨鸟先飞。
努力就会有收获,多年的积累,金可田总结了一套金氏办案秘诀。“他马上要退休了。我有一天整理他的办公室,发现他有几个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全都是他作的法律学习笔记,有几本还写着丰台区法院字样。这也许就是他的金氏办案秘诀,学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永新县法院民一庭副庭长肖镇感叹道。
正是凭着乡村农民的这股不服输的倔劲、蛮劲,金可田很快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法官,先后获评北京市法院系统严打斗争先进工作者、北京市法院系统先进个人等荣誉称号。正当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在北京落地生根,成为北京市法院系统一颗冉冉升起的法官新星时,金可田作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回家,回永新。
一时间,丰台区法院炸开了锅,同事、领导纷纷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留在北京,关系好的同事语重心长地挽留他: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留在北京,又在北京的法院上班,这对一个边远山村走出来的青年而言,无疑是涅槃重生、乌鸦变凤凰,现在离开北京,你将来会后悔的。
金可田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从父亲分配到北京法院上班的那一刻起,他就比任何人都渴望北京。曾经魂牵梦萦,今朝把酒言别,他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
但所谓百善孝为先,永新的乡下,还有母亲要尽孝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永新的乡下还要执手妻儿;长兄如父,永新的乡下,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他实在没法一咬牙一跺脚放任自己在北京一身轻。
更有好心的同事联系了当时北京的一家百货公司,让金可田的妻子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以此解决金可田夫妻千里之外两地分居的困境。如此一来,金可田一家团聚,便不用着急回永新了。但金可田拒绝了,妻子来北京,一家团聚无疑是喜事,但母亲怎么办?尚年幼的弟弟妹妹怎么办?
1984年,金可田踏上了回归家乡的列车。当列车开动的那一刻,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北京有大好的前途和美好的生活,何苦委屈了自己,但脑海中挥散不去的是母亲慈祥的笑容,弟弟妹妹的期盼,妻儿的倚门北望。
北京,终究只是个梦,是梦开始的地方,但不是梦结束的地方。
俯首甘为孺子牛
翻开金可田的人生简历,其实再简单不过,在北京当了4年法官,1984年游子归故里后,就一直在永新县法院工作,一直居住生活于儿时的故乡沙市镇龙溪村,跟农民打了一辈子交道,也干了一辈子农活,办了一辈子案。
生于斯,长于斯。金可田这辈子接触最多的是农民,感触最深的是农民,牵挂最多的是农民。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自己就是个农民老表、泥腿子,不为农民代言为谁代言。也正是因为这份农民本色,金可田将群众满意、百姓放心作为了自己执法办案的试金石。
家燕穿梭喂雏,知了树梢争鸣。清风轻徐,但很快湮灭在酷夏的滚滚热浪中。1996年的酷夏,在里田法庭任庭长的金可田摸一把汗,抓起一个草笠往头上一戴,风风火火地准备出门办案。一抬眼,远远见一个妇女缓步走来,近眼一瞅,是个大肚子的孕妇。
“我要找庭长,我要离婚!”孕妇小声嗫嚅着说道。
“我就是。”金可田亲切地答道,连声道:“这大热天的,赶紧到法庭先坐下慢慢说,小刘啊,你去倒杯水。”
眼前这位戴着草笠的人就是庭长,而且这么和气亲民,孕妇胆子放大了,情绪平静后开始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的不幸。
原来,她和丈夫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喜结连理后,两人相敬如宾,不料丈夫在和朋友玩牌娱乐过程中,迷上了赌博,时常一赌就是一整天,不光输光了家里的钱财,还偷走妻子的金银首饰等嫁妆变卖。
听完后,金可田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走,现在就去找你男人,我就不信了,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去赌。”
“要不等晌午过后再去,现在外面温度得有40度了。再说,孕妇恐怕吃不消。”当时的法庭书记员小刘好心提醒道。
“我们去,她在法庭休息。”说完,金可田就骑着自行车顶着烈日前往50公里开外的孕妇家,经过长达4个小时的劝说,她的丈夫低下了头,含着泪写下今后再不染指赌博的保证书。
一年后,还是那个孕妇,再次来到了法庭,陪同她前来的,还有身旁乐滋滋地丈夫和怀里安睡的宝宝。夫妇俩找到金可田,一见面就要下跪,金可田慌了神,赶忙扶起,夫妇俩由衷地感谢道:“没有金庭长,就没有我们这个家,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步行办案,当时群众一封信,法官跑断腿。因为下乡办案,我被狗咬了三四次,金可田也被狗咬过。到现在,我都怕狗,留下了阴影。”永新法院副院长眭清周回忆起年轻时和金可田在法庭办案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千。
那时候的金可田,一股子劲,办起案来废寝忘食、披星戴月,用两条腿丈量了永新县的每个乡镇,自行车轱辘碾过了永新县的每个乡村。
和眭清周有同样感受的又何止一人,忆起和金可田在法庭的酸甜苦辣,永新县法院民二庭庭长刘琼也有着切身的体会。
90年代初的一个寒冬,北风凛冽,刚大学毕业的刘琼跟随金可田到30公里开外地深山里办案,走了一天,又困又乏,饥寒交迫,晚上又没地方住,心情跌落到了谷底。正一脸郁闷地埋头赶路,金可田像捡到宝贝般兴高采烈地喊道:“这下有地方落脚了,你们看,这个祠堂挺好的,晚上就住这儿了。”
本以为时来运转,晚上不用风餐露宿,未曾想,夜色一暗,眯着眼准备入睡的刘琼眼一瞥,几口黑漆漆地棺材赫然在目,年轻的刘琼心里发毛,辗转难眠,反观一旁的金可田,早已鼾声如雷。
一蓑烟雨任平生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除了短暂在北京待了4年外,金可田一直生活在一个叫作龙溪村的小山村,从未离开过农村。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每天天蒙蒙亮,晨光熹微时,金可田就忙开了,卷起裤脚在田埂里走一圈,喜滋滋地看着自家的庄稼拔节而起。田地里回来,洗把脸、扒口饭,金可田便动身去法庭,先步行3公里到镇上等班车,再坐30分钟班车到法庭,一般到法庭时间在7时30分之前。他几十年如一日,日日如此,住在法庭的年轻干警由最初的惊讶到现在的习以为常。
金可田不是没有想过买房,住到县城去,日子过得安逸些,“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金可田也想日子越来越红火。可是他没有办法,一家七口人都指着他这份工资过活。
本世纪初,县城的房子才几百元钱一平方米,永新县城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和时任民一庭庭长的金可田是同学。听闻金可田的事迹后很受感动,主动提出可以再优惠一些价格卖一套给金可田。但他不为所动,一则苦于手头拮据,得四处举债才能买房,二则他担心占一时便宜,日后要还人情。
身边的朋友笑他木(思维死板,不转弯的意思),“这个开发商又没案子在法院,你怕什么,人家又不是送房子给你,只是优惠一点,有便宜都不捡,连累一家人住在破旧的农村小屋。”朋友、亲人、同事都埋怨他,他依然认死理,就是不松口。
金可田木头木脑,这是很多人对金可田的最初印象,但金可田的木,只是表现在争名夺利上,百姓的事,他从来都是风风火火。
“90年代初,全院也就两三百件案子,金可田一年一人就要办50多件。那时候得步行到各个乡村去办案,一路走一路办,50多件案子不好办的。他接到案子不拖延,带上法庭的三件宝:一把雨伞、一个公文包、一顶草笠就出门了。当时一年办十几、二十几件案子的法官评办案先进,他一年办50多件却没评上,我心里愤愤不平,他倒心宽似海,一转身又办案去了。”眭清周回忆起这段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古语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像金可田这般在名利场上的榆木脑袋苦了自己,也苦了妻儿。金可田的女儿读小学时,因没钱交学费,总是拖延,最怕被老师赶出教室,因为年幼懵懂的她对老师说的没有交学费就赶出教室的话深信不疑。
本世纪初,在乡下法庭待了十几年的金可田已经调任法院机关任经济庭庭长,那年他45岁,本以为可以大展拳脚,努力打拼一番,争取个副主任科员退休,图个名声好听。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永新县法院院长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搞起了竞争上岗,所有庭长职务都拿出来竞争上岗,考试采取笔试加领导投票打分的形式。
“考试咱不怕。”自认为法律知识和办案业务娴熟的金可田信心满满,斗志昂扬。果不其然,考试成绩一出,金可田名列前茅,竞考经济庭庭长职务分数第一名,无奈却在领导投票打分环节输给了一名年轻的法官。金可田如斗败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一肚子委屈。
结果一出,当时的院长第一时间就找到了金可田,一句:“可田啊,你法庭工作经验丰富,你还是去法庭,带带这帮小年轻。”金可田二话不说,又热火朝天地投身法庭了。
“人生和种地其实差不多,种地你不舍得撒肥,你不舍得浇水,那庄稼自然就没有营养,收成自然就会很低。人生其实一样,这也在乎,那也在乎,不割不舍,人生怎么会有收获。”金可田点上一根烟,悠然地望着远方。
眼望远方,一路奔跑。如今,即将退休的他,没有收获一官半职,甚至连副主任科员这种职级待遇都没享受过。但他不觉得亏,本是农民,却做了法官,已是福报,何况还有一枚最高人民法院颁发的天平奖章,“这辈子值了”。
任尔东西南北风
“可田啊,无论如何你得帮舅舅打赢这场官司,这输了官司多没面子啊。”1996年,金可田的舅舅风风火火地来到里田法庭,找到当庭长的外甥金可田,希望金可田关照下他和邻居的相邻权纠纷。
“舅舅,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吗?官司哪里有稳赢不输的,打官司得讲证据……”金可田话还没说完,他舅舅就黑下脸来,冲着金可田嚷嚷道:“我是你舅舅,亲舅舅,这点小忙你都不帮?”话音一落地,舅舅就麻利地从破旧的口袋里掏出300元一把塞进金可田的口袋里。
金可田稍一愣神,万万没想到,这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舅舅会来这一套,顿时严肃起来:“舅舅,您这是把您外甥往火坑里推,您这不是害我吗,您得相信法律……”好说歹说,舅舅才怄气回家了。
等舅舅回去后,金可田还是放心不下,刚才这一幕,法庭的干警都看见了,保不齐同事们会暗中相助以此取悦他这个庭长。金可田当即提出回避此案,并反复嘱咐庭里的同事要严格依法依理依证据办案。此案的另一方当事人得知这一情况后,大为感动,主动让步,双方心平气和地达成了调解。
没曾想,舅舅却逢人就数落金可田,说他如何脸黑,没有良心,连亲舅舅都不给一点面子。也不知道他这是夸还是骂,总之,十里八乡这下都知道金可田办案不讲情面,是个黑脸的包公。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1998年,里田镇的一个小伙子和小姑娘订婚了,小伙子按规定给付了彩礼,两人按乡规民俗办了喜宴后不久,小姑娘就开始闹着要离婚。小伙子坚决不同意离婚,小姑娘认为两人感情已经破裂,勉强在一起已无必要。
怕法官判离的小伙子以死威胁金可田,金可田不为所动,两人感情确实已经破裂,符合离婚的实质条件,金可田心里暗暗打定主意。
寒冬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金可田一打开法庭的门,顿时倒抽一口凉气,门口赫然摆放着一捆雷管。原来,这个不愿离婚的小伙子生怕法官判离后人财两空,不仅老婆没了,彩礼也没了,就想出用雷管吓唬法官的伎俩。
亲朋好友闻讯,纷纷劝说金可田,你就不要判离了,多吓人啊。再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金可田却毫不畏惧,两人感情完全破裂了,法官若为求自保判不离,耽误的是两个年轻人的青春。
很快,金可田下了离婚判决,判决两人离婚,女方返还彩礼给男方。小伙子拿到离婚判决的那一刻,低着头轻轻地对金可田说了声:“对不起!谢谢您!”
金可田就是这么一个人,以其“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不贪、不惧、不枉、不纵的司法操守,如一片冰心悬于玉壶,清澈透亮,赢得了百姓的点赞认可,也赢得了同事的尊重。(转自2015/12/1人民法院报)
责任编辑:武文静